傳統建筑為城市發展提供文化張力
一位哲人曾說過:“人的一生總有兩樣東西不能忘記,那就是母親的面孔和城市的面貌。”歷史的變遷、人文底蘊、民風世俗都是城市留給我們的印象。而那些保存了數百年、上千年的建筑則更加珍貴,它們是一個時代的歷史遺存,是先輩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負載著文化的燦爛,保留著歷史的厚重感和城市的積淀。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豐富歷史文化的國度來說,100多座歷史名城、2000多個歷史名鎮就是中華民族的支點,是五千年燦爛文明的寫照,從它們延伸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歷史故事。然而今天的城市是否依舊保持著自己的性格和特質?
肆意拆除——瘋狂克隆導致失憶斷根
2009年,身處北京舊城整體保護范圍之內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故居被部分拆毀。作為一代曾為保護歷史建筑而奔走的大師,身后的寓所卻被后輩們毫不留情地拆除。2006至2009年,南京老城南街區成片地被推倒改造,其中不乏隔三岔五的強拆、偷拆。29名專家學者上書呼吁: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告急!溫家寶總理作出重要批示,拆遷才得以停止。
2000年2月,北京美術館后街22號院的命運引人關注,類似這樣的明清四合院維系著城市文明的起承轉合,但主事者并不認為這棟擁有私人產權的舊民居會比一間豪華廁所更有價值。
1999年11月11日夜,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襄樊千年古城墻一夜之間慘遭摧毀,鄭孝燮、羅哲文等專家稱之為20世紀末惡劣破壞歷史文化名城的事件。之前,還有福州三坊七巷的建設性破壞、貴州遵義被拆事件。
13年前,北京平安大街工程拆遷。近日,一些原住地的老住戶在跟物業多年的官司中,發現了更大的“騙局”:當年不少房屋并不在平安大街拆遷范圍內,卻被同一拆遷許可證“搭車”非法拆遷。
中國文物保護界有這樣的說法,即改革開放以來對舊城的破壞超過了以往100年。在古建筑保護與城市發展的沖突中,犧牲的往往是前者。
另一方面,隨著科技的進步、交通的發達和信息的傳播,城市建設得以迅速發展。城市作為文化的載體,出現了大量趨同的現象,其表現之一就是城市千篇一律,城市空間單調乏味。尤其在市場經濟的背景下,受經濟利益的驅使,各種形式和方法在沒有與之相配合的文化上被模仿,城市原有的人文特色褪去,形式和內涵上的貧乏暴露無遺。
中國城市越來越相像:一樣標識風格的連鎖快餐店、西餐廳、銀行網點、星級酒店,一樣的玻璃幕墻,一樣的把所有高樓和商業街都從市中心向外輻射排列……
舊城被荼毒之后,寶貴的文明傳承被割斷,新城市對未來表現得無所適從,只好一味地抄襲,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無休止地折騰。“當甲乙方關系如同業主‘點菜’、建筑師‘料理’的食客與廚師的關系,建筑必將就成為破綻百出的敗筆。”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委員會委員、城市規劃師曹昌智感嘆道。
“在最近二十多年中,城市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城市發展了,但我國原來非常富有特色的城市,具有悠久歷史的城市逐漸地失去了記憶,千百個城市差異越來越少,面貌卻越來越趨同。”曹昌智說,“許多大城市追求高樓大廈,‘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城市建設中彌漫著浮躁和急功近利的心態。”據他介紹,由于對經濟效益最大化的追求,對社會文化、環境效益的忽視,同時又缺乏有效的社會制約機制,導致大量有價值而無經濟效益的歷史街區被高利潤的房地產所取代。這種簡單的大規模的開發改造導致了傳統城鎮景觀風貌的逐漸消失,大規模批量生產的建筑形態雷同、單一的住宅區取代了原本多姿多彩、富有情趣的生活空間,同時近年來在許多城市中出現了文化的失落,盲目模仿其他城市(大城市學紐約,中等城市學大城市,小城市學中城市,村鎮學城鎮),加上開發商的最大利潤化與政府官員的急功近利,導致城市風格大同小異,中小城市,甚至小城鎮也千篇一律,缺乏各自的特色,城市趨向雷同化、國際化。不少大城市中推崇境外設計,眾多城市正失去記憶。
“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城市必將迅速趨同,城市的個性將消失殆盡,這是一件可悲的事。”曹昌智說,“放眼中華大地,到處都在擴展城市或新建城市,全國已變成一個巨大的工地。”
歷史之鏡——照見黃皮膚下的血脈
早在上世紀中葉,清華大學梁思成教授就提出不要只著眼于個別工程的興建而必須制定每一座城市的整體規劃。1950年,他預見到北京的長遠發展,提出將新的政府行政中心區放在舊北京城的西郊,并論證如將這個新區放在舊城之內將帶來一系列不可克服的困難。他認為北京舊城是一座規劃嚴整、保留有眾多文化古跡的城市,他主張在改建中保持它的傳統風格。但是,當時極少有人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他所希望保留的京都城郭早已滄海桑田,面目全非了。“造成這種局面除了顯而易見的經濟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要看到我們對歷史文化重視得很不夠。”著名古建專家羅哲文說。但是,梁教授為什么會如此煞費苦心地說服別人采納他的城市規劃藍圖呢?保護古跡到底有何意義呢?
在討論對于古城的保護問題上,大多評論文章都未涉及問題的實質。保護文物和古跡似乎一直是一種口號和宣言,沒有人從理論上揭示保護文物的意義。我們為什么要保護古老的建筑呢?這些上了年代的老宅子對于今天有什么價值呢?查閱文章,我們僅僅能看到這樣的評論:“這些古跡具有極為珍貴的歷史價值。”那么,對于這種所謂的價值,它到底是什么呢?從理論出發,我們很難從字面上認識保護古跡和文物的真正目的。從實際出發,似乎這些文物的真正價值僅僅在于它們的市場價格和歷史研究上的資料價值。
羅哲文認為,中國學術界缺乏對古建筑在理論上的認識,而公眾對文化保護的重視不夠。文物保護的目的僅僅限于它們由于稀有而具備的市場價值和國家從屬性,沒有從文化認同的角度來分析。記錄歷史,展示文化,載托靈魂,提供認同,增強自信,這就是保護古建筑的真正意義。
“沒有古建筑,你就失去了自己的文化。不是嗎?你現在回到北京,已經感覺不到深厚的中國文化氣息了。”羅哲文說,“它不是一次房地產開發的結果,也不是建筑師憑空想象的結果,它是時間與文化的積淀,在這樣的積淀中,生命之花能夠相繼地綻放,并化作永恒的物質記憶。”
羅哲文認為,歷史文化遺產是我們自省、自我觀照的基本材料。人與動物的最本質區別就是,人是能夠反思、自省、能夠自我觀照的。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傳統中,雖然現在使用的語言與2000多年前使用的語言已經有了很大區別,但是其中絕大部分仍然是傳統的成分。反思、自省、自我觀照,不僅僅是審美享受,更為下一步的決策提供了依據。沒有正確的決策,就會處處碰壁、寸步難行,甚至會導致災難。“怎樣才能做出正確的決策?前提是正確認識自己,從自己的客觀現實出發。不能正確認識自己,不從自己的客觀現實出發,就等于想拔著自己的頭發上天,必然摔得頭破血流。怎樣才能正確認識自己、從自己的客觀現實出發?通過反思、自省、自我觀照,而反思、自省、自我觀照的基本材料,就是我們自己的傳統,自己的歷史文化遺產。向后看的目的是向前看。從某種意義上講,向后看與向前看是成正比的,向后看得遠,也就是對自己認識深刻,才能向前看得更遠,才能做出更加準確的決策。向前看不遠是目光短淺、鼠目寸光;向后看不遠同樣是目光短淺、鼠目寸光。”他說。
缺乏協調——匠氣十足怎么安家
“全國的古城保護工作雖早已經提上日程,并且付諸了行動,但這還遠遠不夠。”羅哲文說,“保護古建筑固然很重要,但保護古建筑周圍的整體風貌卻更為重要,很多古建筑在脫離了以前的地域之后,陷入了高樓大廈的包圍之中,就缺少文化底蘊了。城市需要有文化氣息,不能以現代規劃為名破壞城市遺產。”
什剎海無疑是京城景致的精華,從遼金到現在,它為北京保存了一線珍貴的人文脈息。北京越是走向大都市化,什剎海的歷史風韻就越顯出其不可忽視的價值。論及什剎海的人文景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附近居民表示,什剎海眼下充滿了商業的味道,過多的游船污染了水質,原本古樸的長條椅變成了千斤重的石椅,加之現在又開了不少酒吧,呈現出一派燈紅酒綠的景象。他憂慮的是,長此以往,什剎海的古韻將會有消失殆盡的危險。他說:“現在完全不像老北京的樣子,到處都是播放著流行歌曲的酒吧,讓人覺得心亂。”
據了解,什剎海周邊的酒吧是從2001年開始發展起來的,從那時的兩三家,發展到現在40多家。加上前海“水上游”、“胡同游”的旅游項目,如今這里已經成為在北京很有影響、頗具規模的旅游地段。
“總有參觀的游人往我家院子里鉆,大白天我還得插上院子大門,這哪兒像個生活區啊!”一位在南官房胡同里生活了半輩子的老北京說。
在幾年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東四八條的拆遷區域,記者看到,拆遷雖然以多方阻撓而難產告終,卻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在一些院子里記者看到,有的房子已經被拆除,留下一片殘垣斷壁,保留下的房子依舊如故,但私搭亂建很嚴重。據了解,由于產權歸屬的不同,公房基本上都由房管所進行了“修舊如舊”的翻修,顯得古香古色;私房多為房主自己籌錢規劃施工,設計出的房屋樣式各異;而原計劃拆遷區域的房子由于被托管,大多破舊不堪,僅僅能起到遮風避雨的作用。突兀的青磚墻面和簡陋的平瓦棚頂共存,很多地方看上去就像個大雜燴。居民們抱怨生活不太方便:“院子不像個院子樣,胡同不像個胡同樣,我們跑趟廁所都得七拐八繞。”一位老者表示,東四八條本來是一條完整的胡同,所以才有保護的價值,如果像現在這樣,拆除了一部分,保留了一部分,即使建成了新房子,也必將破壞東四八條的整體結構。
“一個人光有軀體而缺乏精神不行。精神與軀體兩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羅哲文說,“同樣道理,我們保護的不只是舊城和古建,還應保護它們承載著的文化。”
他認為,人們對古建的認知絕大部分僅僅停留在表面是否光鮮,裝飾是否精美,而對其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則知之甚少,在我們中國,因為古民居不如那些園林、宮殿等建筑高大、美觀,所以幾乎所有的城市改造都把古民居作為改造的對象,造成了千人一面的城市格局和面貌,這是對中國古民居文化的摧殘,也是世界文化遺產的缺憾。
人居環境專家王紫雯介紹說:“有些地方拆舊建新建出了‘假古董’。各地方古建筑的大興土木,不惜以破壞城市生態為代價,逐漸養成了一種造‘假古董’的惡習。這說明長期以來,人們的景觀概念還停留在園林設計的狹小范疇上,對環境景觀學這一人文與自然交叉的新學科體系重視不夠;規劃者的審美能力低下,景觀文化遺產保護與城市景觀特色評價的概念還十分模糊。”
“我國長期以來只重視對個別歷史建筑物的文化遺產保護,忽視了空間結構的場所特征。成片的歷史街區被拆除,留下的只是破碎化、離散的歷史碎片,導致歷史街區原本保持有機聯系的整體特色喪失,削弱了建筑的歷史文化價值。歷史建筑陷入周邊新開發的高樓大廈之中,沒有任何歷史文化的印象可言。從景觀美學上來說,決然的對立與不協調,使城市歷史街區變得混亂無序,其所在的場所空間也失去歷史意義與觀賞價值而無法吸引人。”她說。
王紫雯指出,在保護實施中要做到公眾參與,不是把居住區變成只有商業和旅游功能的“空殼”,而是要充分考慮到群眾的利益,從而留存活的地方文脈,體現生活的延續性。
“舊街區是歷史名城的基本單元,它的根本屬性是生活,主要特征是群體性,實用性和更新性。它是現實生活的場所,與現代人的物質生活緊密聯系。保護文物古跡的目標,是盡量保存其歷史的真實性,盡可能延緩其變化更新的速度。而保護歷史街區的目標,是在改善其實用功能的前提下有所變化更新,盡量使其歷史要素得到保存延續。如果將兩者混為一談,主觀上把活動的街區變成凝固的文物,客觀上又不可能阻止翻新改建,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她說,“保護歷史街區既要見物更要見人,既要見古更要見今,要以人為本,直白地說,保護的目標就是讓它‘活’,讓它活得更瀟灑,更有性格。歷史街區的靈魂是歷史文化的定性和文化的延續性,而不是文物的定性和文物的凝固性。”
綜合開發——任重而道遠的難題
羅哲文對名城保護提出了一些建議。他認為,還有很多“好東西”可以挖掘,應該全面地調查、整理、提升,不再使珍貴的資源受到損失。修舊時要慎重,防止出現負面的東西。
羅哲文特別提到,建設新城市,一定要做自己的城市,而不是歐美式的,也不是簡單的復古。相關部門要深入研究當地歷史文化特色和特點,在新一輪城市建設中充分整合城市遺產資源,創建具有本地特色的、充分體現中國豐富文化內涵的新城市。
“在歷史文化街區進行文化主題的經營是很容易的,但并不是所有的文化都能夠進入商業運作的狀態,也不是所有的文化都能夠產生良好的經濟效益。”羅哲文說。
“舊城的問題十分復雜,保護什么、如何保護,必須要以實際調查為判斷依據,并且要在保護中解決實際問題。”在采訪中,羅哲文提出了自己對于舊城改造的觀點,“改善老百姓的居住條件是第一位的,保護(古建)是第二位的。該拆的不拆,該保護的也保護不好。”至于翻修改建,他認為完全可以通過改造內部結構與適當地添加現代元素、保留建筑外觀與維護某些景觀特征有機聯系的方式達到協調發展與整體風貌保護的目的。根據他的觀點,舊城保護政策的實施,關鍵在于處理好保護與發展的關系。他說:“由于歷史原因,以前確實拆了一些不該拆的,也建了一些不該建的。只要我們務實工作,北京還是北京,上海還是上海,它們的‘魂’和主要軀干不會丟。中國現存的文化古城、古鎮、古建筑無論數量還是質量,在世界上都是少有的。對它們的保護和開發任重道遠。”
對于城市新建部分,羅哲文說:“早在上世紀30年代,我的老師梁思成先生就總結了近代國外建筑的發展和近百年中國建筑的狀況,提出既要反對全盤西化,將洋式建筑照搬進來,又要反對那種完全仿古的做法,認為這絕不是中國新建筑的方向。他向往著一種既能用新技術、新材料,又具有民族傳統的新建筑形式的出現。”
曹昌智則要求盡快立法,加強對古城的保護。據他最近調查發現,從1982年至今公布的110座歷史文化名城中,很多城市的文化街區已經被破壞,“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何在?就是相關法律表述的含混不清。我認為應為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和歷史建筑單獨立法。”他向記者指出,現行法律、法規、規范對歷史建筑表述不一,概念含混。《文物保護法》僅有“代表性建筑”,沒有明確歷史建筑的法律地位,僅規定歷史文化街區屬于不可移動文物。但因歷史文化街區的主體內容就是歷史建筑,所以應當給予界定。事實上,由于經濟的驅動,此法律的空子已經給很多地方破壞歷史街區提供了借口。久而久之,歷史街區被架空,歷史文化名城也會隨之變了味(按規定:只有古建筑或文物保護單位的占地面積超過該地區面積的60%才能稱之為歷史街區,擁有兩塊面積超過1公頃的歷史文化街區的城市才可稱之為歷史文化名城)。梁思成故居因被認定為歷史建筑而非文保單位導致遭拆除、南京市兩次對老城南歷史街區進行的大拆大建都屬于這種情況。
他還指出,目前由于法律法規對行政監管主體職責規定不夠明晰,加之各地情況的不同,地方政府重視程度各異,因此出現“多龍治水”的現象。“有些地方的管理機構達11種之多尚無嚴密的名城名鎮保護監管體系,仍在沿用粗放式和經驗式管理。”他不無憂慮地說,“應盡快構建完善,否則只能不斷地給破壞者提供平臺。公布的名城名鎮越多,被破壞的風險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