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走”出來的這些園子,哪個最負盛名?
自清代中葉以來,至少有十余座南北園林被推測為大觀園之原型,頗有“天下名園歸大觀”之勢。
北京半畝園是清代中后期帝都最負盛名的私家園林,與《紅樓夢》也略有些淵源,值得一說。
半畝園位于北京東城弓弦胡同(今屬黃米胡同),清初為陜西巡撫賈漢復的宅園,傳說其中的假山出自江南著名文人李漁的手筆。之后花園輾轉易手,景致大半荒廢。道光二十一年(1841),時任江南河道總督的滿族顯宦麟慶出資買下這座宅園,重加修葺,使之重新煥發光彩。再后來又經歷各種滄桑演變,頗有傳奇色彩。20世紀80年代初,此園被拆除殆盡,只留下東側的宅院。
麟慶出身于滿族世家完顏氏,祖上屢次出任高官,但并無爵位,遠沒有《紅樓夢》中賈家那樣顯赫,也從未有女兒像元春那樣進宮為妃——光緒年間清宮挑選秀女,麟慶的孫女曾經備選,結果沒選上,女孩的哥哥特意寫了首詩慶賀,題目叫“賀大妹撂牌子”。
半畝園的宅院和花園加在一起面積不過9000平方米左右,只及《紅樓夢》榮寧二府和大觀園的零頭,二者實在難以相提并論,但依然有一些共性的特點。
曹公并未說明大觀園所在的京都究竟是哪里,所描述的園林格局弘敞端莊,偏于北方風格,局部又可見若干江南園林的特點。半畝園本身也是一座北方園林,有明確的中軸線,方位取正,卻也同樣融入若干江南園林的手法,曲折婉約,富有書卷氣。
大觀園原是迎接貴妃省親的別墅花園,其中最核心的建筑是巍峨的正殿,元妃親筆題匾曰“顧恩思義”,又題對聯:“天地啟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表達的完全是忠君感恩的思想。半畝園最重要的建筑是正堂,名為“云蔭堂”,所懸對聯為“源溯白山,幸相承七葉金貂,那敢問清風明月;居鄰紫禁,好位置廿年琴鶴,愿常依舜日堯天”,意思是說其家族源自長白山,世代深受皇恩,不敢風流自賞,現在園址臨近紫禁城,希望能永久地托庇于圣上的蔭護,其含義與大觀園正殿之聯如出一轍。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寫到一座滴翠亭:“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欄,蓋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北京半畝園中有一座玲瓏池館,麟慶的后代專門做過改造,也是位于水池中央,四面設游廊,與大觀園滴翠亭頗為相似。
此外,半畝園以豐富的收藏見長,堪稱一座琳瑯薈萃的私家博物館。最北側的書房名為“嫏嬛妙境”,收藏了8萬多冊珍貴圖書,其名讓人聯想起大觀園牌坊上原題“天仙寶境”四字,都是以仙境自比。
麟慶的母親惲珠夫人出身于江南文化世家,是大畫家惲壽平的族孫女,本人精通詩文書畫,文化修養很高,有詩集《紅香館詩草》、醫書《鶴背青囊》以及《百花手卷》《金魚紫綬圖》《錦灰堆圖》《多喜圖》等畫作傳世,還編撰了《國朝閨秀正始集》《國朝閨秀續集》《蘭閨寶篆》等書。麟慶從小隨母親讀書,督促甚嚴,受益終生。
紅學家朱南銑先生考證惲珠是一位《紅樓夢》愛好者,并與《紅樓夢》續書作者高鶚家族有所交往。惲珠詩集以“紅香館”為名,恰與大觀園怡紅院舊額“紅香綠玉”相重。她寫過一組《戲和大觀園菊社詩四首》,分別題為“種菊”“詠菊”“畫菊”和“簪菊”,仿《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寶玉與眾姐妹結詩社作菊花詩。她所編《閨秀正始集》收入高鶚之女“紅樓外史”高儀鳳為其《紅香館詩草》所題之詩,還收錄了多首其他清代女性詩人吟詠《紅樓夢》的作品。麟慶深受母親熏陶,對《紅樓夢》自然也應耳熟能詳。
麟慶獲得半畝園并重修時,其母早已去世,無緣得見。園中一處書房定名為“凝香室”,房間里專門收藏惲珠的詩文和畫作,麟慶本人詩集隨之題為《凝香室詩存》,以紀念母親的“紅香館”。除此之外,園中有兩處景致似乎直接受到《紅樓夢》的影響。
一處是瀟湘小影,在海棠吟社的西邊,種植了一片竹林,還豎立了一座石牌坊,上面刻著成親王永瑆所書“瀟湘小影”四字。此處本是園中舊景,麟慶特意加以修復。《紅樓夢》中黛玉所居庭院名為瀟湘館,也以竹子著稱,而且黛玉別號為“瀟湘妃子”。此處竹子品質上佳,宣統二年(1910)大臣端方在園中小住,后來將瀟湘小影的竹子和牌坊都移走了。
另一處是海棠吟社,是麟慶新造,位于前院西部,面東而立,與曝畫廊共同組成了一個小三合院,院子中央種了兩株海棠,院北的墻上,開了一個月牙形的偃月門。《紅樓夢》中寶玉所住的怡紅院的“怡紅”二字就源自院中的一株海棠,后來賈蕓又送了兩盆白海棠,探春發起詩社,定名為“海棠社”——與“海棠吟社”只有一字之差。
這兩處小景分別與《紅樓夢》中男女主人公的居所有所關聯,恐怕未必完全出于巧合。
眾所周知,《紅樓夢》最珍貴的脂批抄本是“甲戌本”,書中第二十八回后有一處濮文暹、濮文昶兄弟所寫的題跋:“《紅樓夢》雖小說,然曲而達,微而顯,頗得史家法。余向讀世所刊本,輒逆以已意,恨不得起作者一譚。睹此冊,私幸予言之不謬也。子重其寶之。青士、椿余同觀于半畝園并識,乙丑孟秋。”
這里的“乙丑”指的是同治四年(1865),麟慶已經去世,半畝園的主人是其長子崇實,濮文暹(字青士)曾經在此擔任家塾教師。這段題跋語焉不詳,但有紅學家據此推測“甲戌本”或許是當年麟慶的舊藏。
紅學界和園林界一直熱衷于討論大觀園的原型,卻長期忽略了另一個問題:清代乾隆以后,《紅樓夢》流傳極廣,家喻戶曉,對現實世界的造園很可能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值得探析。